生活演員,出租的人生
在很多雇主家里,善意的謊言比直白表達更有用。
AI創(chuàng)意圖(制作/本刊記者 郭嘉亮)
“95后”成都女孩曹玫又“結(jié)婚”了。最頻繁的一年里,她“嫁”了七八次。
這些婚禮散布在不同的地區(qū),有的在城里,有的在農(nóng)村。每一次婚禮現(xiàn)場,曹玫都像初次結(jié)婚的新娘那樣,穿著婚服,融入喜慶的氛圍。
其中一次,現(xiàn)場宴請了300多桌賓客,整個村子的人都來了。不過流程很簡單,甚至沒有請司儀?;槎Y現(xiàn)場有個大臺子,男方父親上臺致辭幾句后,直接開席了。
臺下來賓不知道的是,這是一場“假結(jié)婚”宴席。臺上這對新人見面不過幾天,而曹玫是租來的“假新娘”。
扮演他人現(xiàn)實生活中的角色,是曹玫的職業(yè)?!芭选笔撬畛0缪莸慕巧?。聯(lián)系上她的人,大多說著實在沒有辦法,而后委托她以假“女友”身份回家見父母、拍婚紗照、訂婚,或是辦儀式。
行業(yè)內(nèi),這份“出租自己”的工作也被稱為“生活演員”。他們進入雇主的現(xiàn)實生活,根據(jù)雇主的需要,扮演各種身份,如父母、伴侶、朋友、領(lǐng)導等,滿足來者在特定場景的需求。
租來的“幸?!?/span>
第一次見“家長”時,廈門人張赫緊張得不行。那五天,他覺得自己“就像一個保姆”。
他每天一早起床,白天做飯,晚上煲湯,還幫忙做了不少家務活。行動上勤快的同時,他沒忘記關(guān)心“女友”,叮囑對方穿暖和,不要著涼感冒。
這些行動明顯奏效。在“女友”的母親眼里,張赫是一個符合標準的“女婿”,所以她安心回到日本,把女兒“交付”給他。
這位母親不知道,她登機以后,張赫趕忙買機票飛回福建,不帶一點猶豫。
那些噓寒問暖,只發(fā)生在“女友”母親在場時。回想起那幾天,張赫甚至覺得“有一點受不了”,因為太過勞累。
“90后”的張赫是名兼職生活演員。對他來說,這是在主業(yè)“汽車陪練教練”之外的一份 “額外收入”。他偶然接觸到了這一行,并在社交平臺上發(fā)帖出租自己。后來,上述“女友”找到了他。
女孩出生于1995年,東北人。七八歲時,她隨父母去了日本生活,一家人定居日本,直到不久前才回國。女孩想留在國內(nèi)工作,但父母不放心她一人,希望她回到日本。所以她謊稱在國內(nèi)找了個男朋友,甚至已經(jīng)懷孕。
在編織的生活劇本里,生活演員們總能討得雇主家人歡心。因為這種時候,他們并不完全是其自己。那些“完美形象”,通常由雇主和演員雙方合力堆砌而成。
正如見面當天,張赫會提著女孩提前準備的禮物登門,表現(xiàn)得禮貌謙遜。在家長面前,他會主動幫廚,盡顯貼心。
面對提問,他就按照事先商量的劇本回答,比如家長問家鄉(xiāng)習俗,按真實情況說;問什么時候結(jié)婚領(lǐng)證,必須留余地,說“等事業(yè)穩(wěn)定”。張赫強調(diào),每一句話都要給雇主“留退路”。
曹玫的準備更細致。一些雇主會給曹玫安上全新的身份,比如年齡、職業(yè)、學歷,甚至是姓名。赴約前,她會提前背誦好這些基本信息。很多任務并非一次就終止。她甚至建了客戶信息檔案庫,每次合作前都會溫習“人設”。
每次見家長前,曹玫會提前根據(jù)雇主要求調(diào)整穿衣風格。若無特別要求,她會穿得文靜些,盡可能迎合長輩的喜好。見面時,她會按照提前商量好的劇本應答,遇到超綱的話題,“盡量轉(zhuǎn)移,或者不給明確的答案”。
一些時候,父母們也知道這些“幸?!笔羌傧?,但世俗觀念推著他們加入隊伍。
曾有家長找到曹玫,希望幫自己的兒子租個女友。那位母親說,自己的兒子曾交過一任女友,兩人交往一年,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。后來,兩人因男生家境差而分手,但他們的戀情早已傳遍鄉(xiāng)里,且婚期早已定下。無奈之下,男方家只能租個假女友頂替完成婚禮。
“租人”生意
“一場戲能把份子錢收回來,何樂而不為?”28歲的陸荏說出自己找生活演員的想法。
事實上,陸荏的父母很開明,鮮少催婚。讓她困擾的是親戚的催婚話術(shù)—可以談戀愛了、該找個對象了,這些聲音總試圖提醒她“到年紀了”。不過比起催婚,她更在意的是那些隨出去卻還沒收回來的份子錢。
陸荏于是萌生了租演員辦酒席的想法。在她看來,這是場“各取所需”的交易,演員賺薪水,她收回人情債。
和陸荏類似,大多數(shù)客戶在現(xiàn)實生活中面臨著各種壓力,卻無法找到合適的方式解決,于是選擇找生活演員來扮演自己的伴侶或父母,以暫時緩解家庭的矛盾,滿足家人和社會的期待。一些時候,父母是婚姻的“門檻”,跨不過去的孩子也會找生活演員當“跳板”。
40來歲的肖曉霞在昆明兼職做生活演員。她曾“以母親”身份,坐在陌生女孩的男友對面,故作自然地詢問對方的工作、家庭。
找上門的雇主多為年輕女孩。有人因父母反對其遠嫁,希望她假扮母親與男方家長見面結(jié)婚;有人雙親離世,但結(jié)婚前要見家長,擔心男方家介意,委托肖曉霞來假扮母親。
這些需求,也讓生活演員這個行業(yè)逐漸有了市場。曹玫便看到了其中的商機。2018年,朋友因被家里催婚,請曹玫假扮女友見父母。這次經(jīng)歷讓她發(fā)現(xiàn)了生活演員這一職業(yè),并進入了相關(guān)的群組。
這八年來,曹玫幾乎每年都在“結(jié)婚”,估算下來,大約“結(jié)”了20次,見父母的次數(shù)更是數(shù)不清。這些訂單多集中在過年過節(jié),老雇主居多。
在生活演員的業(yè)務里,扮演男女朋友是“重頭戲”,尤其在過年期間。“年前我們有1000多單,基本上就是扮演男女朋友?!蹦辰?jīng)紀公司負責人李宇說。
當有需求出現(xiàn),李宇會通過兼職群匹配合適的生活演員。這些群組成員大多為群演,平時也會去拍短劇、跑龍?zhí)住R侨豪餂]有合適人選,他就會通過別的“中間商”再去找人。他號稱能匹配任何需求,“目前全國所有城市都可以安排”。
不過,這個行業(yè)并沒有具體的收費標準。另一“中間商”陳熙說:“就像殺豬一樣,肥的可以多搞點肉,瘦的少搞點,覺得不合適了就放棄?!彼ǔ鶕?jù)雇主的朋友圈或?qū)υ挘私馄湫枨蠛徒?jīng)濟能力后“看人報價”。
他說,在云南當?shù)?,最低收費大概是1000元/天,一線城市則可能漲至1500元/天,甚至2000元/天。這些錢經(jīng)中間商轉(zhuǎn)手,到生活演員手上的份額也各不相同。
曹玫剛?cè)胄袝r,收費通常是600—800元/天,如今漲到1500元/天。若遇上節(jié)假日,價格則可能更高,同時,報價也根據(jù)拍婚紗照、訂婚、辦酒席等不同需求變化。
但隨著市場供給增多,競爭也愈發(fā)激烈,出現(xiàn)了幾百元一單的低價競爭。雇主開始“貨比三家”,同行則靠“話術(shù)”搶單,騙子也混跡其中,這讓曹玫接單變得越來越困難。
謊 言
想要采訪生活演員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
一位主要出演影視劇、短劇的演員告訴南風窗,很少有人愿意向陌生人講述這份經(jīng)歷。在他看來,生活演員類似“當托”,若被外界知道,會影響個人聲譽。
李宇也表示,生活演員若暴露身份,可能會影響后續(xù)接單。
與普通演員不同,生活演員演的是現(xiàn)實中的真實角色。一次任務結(jié)束,他們還可能與雇主多次見面、電話、視頻保持聯(lián)系。身份一旦暴露,下次接單就容易穿幫。所以他們只能藏在“暗處”,不斷變換身份。
即便不是專業(yè)演員,從事這份工作的普通人也會有顧慮,畢竟它并不完全符合“正常三觀”。陳熙直言,“本質(zhì)上它屬于欺騙”,而且訂單售后難保障,演不好“最多就是收不到尾款”,無法真正解決問題。
生活演員群體人員復雜。陳熙管理的群里有200多人,有五六十歲的長者,也有年輕人。他們職業(yè)各異,有人平日兼職做保安、充場,還有人四處打零工,“只要給錢什么都干”。
雇主付定金后,陳熙會按照需求提供照片供雇主選擇,直到活動當天,雙方才能互留聯(lián)系方式。
他認為這種“信息隔離”能規(guī)避一定風險。但被問及如何保障雇主安全時,他也只是建議“一般還是不要找”。中間商們通常無法保證自己挑選出來的演員是否真的完全可靠。
早年租友就曾出現(xiàn)過性交易亂象。一些人表面接正規(guī)單子,到雇主家就變了樣,甚至威脅雇主“不加錢就揭發(fā)”。事情也是兩面的,部分顧客一上來就提過分要求。
曹玫還遇到過這種情況:她和雇主談好規(guī)矩,陪對方回家見父母,結(jié)果半夜卻收到是否可以“非綠”(即發(fā)生性關(guān)系)的詢問。她果斷拒絕,卻被認為是嫌錢少。最后,她只能放棄尾款,半夜拖著行李離開。
曹玫是個i人,這份工作被她形容為“i人地獄”。每次“結(jié)婚”、見“父母親戚”都讓她疲憊不堪。任務一結(jié)束,她就只想趕緊回家宅著。她將工作與生活分得很清,但頻繁的“演出”仍改變了她的婚戀觀。
她曾經(jīng)期待一場獨屬于自己的婚禮。可參與多次婚禮后,她開始對婚禮流程感到麻木。期間,她窺見了許多家庭的代際矛盾,以及雇主們在催婚壓力下的痛苦。
這份工作的“出租”性質(zhì),更讓曹玫無法向家人坦白自己的職業(yè)。她覺得說了會引發(fā)誤會和矛盾,畢竟她自己第一次聽說“租女友”時,也曾將其與性服務聯(lián)系起來。她只能謊稱在普通企業(yè)上班。
曹玫高職畢業(yè)后當過群演。那時為了幾十元的工資,一整天耗在劇組?,F(xiàn)在,她也放不下心態(tài)回歸普通職場,因為做生活演員接幾單的收入“都比上班一個月多”。
在這個行業(yè),謊言往往一個接一個。
比如去年,那個東北女孩的母親回日本后,張赫的任務還沒完全結(jié)束。時至今日,對方仍以為女兒與張赫是夫妻。他說,女孩P了假的結(jié)婚證騙過母親,懷孕的謊言是以“流產(chǎn)”收場。
女孩母親得知女孩流產(chǎn)后很傷心,他的心里也不好受?!翱墒切杏行幸?guī)”,他只能繼續(xù)配合。
“換一個角度來,這也是一個善意的謊言?!毙韵颊f??吹健芭畠骸眰円虼耸斋@幸福,她不希望自己的行為被定義為“騙”。
有時,她感覺自己真的多了個女兒。她曾假扮母親參加“女兒”的訂婚宴。女孩結(jié)婚時,她雖在國外旅游沒能趕上,但她們的聯(lián)系并沒有因此中斷。之后,女孩認肖曉霞作“干媽”,逢年過節(jié)總打來電話。
曹玫也因這份工作結(jié)識了不少朋友和友善的“假公婆”。有些“戲”陸續(xù)演了好幾年,“假公婆”不時會和她聯(lián)系,她也會給對方寄去成都特產(chǎn)。
曹玫說,在很多雇主家里,善意的謊言比直白表達更有用。如今,她仍徘徊在真假交織的生活,面對雇主的家庭和自己的家人,不得不編造一個又一個謊言。
(應受訪者要求,文中人物均用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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