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任務首先是恢復歷史真相 ——專訪香港中文大學(深圳)圖書館館長、復旦大學文科資深教授葛劍雄
歷史本身沒有國界和政治性,但是歷史學家有國界限制,我們必須將國家利益放在首位。然而,維護國家利益的前提是研究真實的歷史,這才維護得了。
葛劍雄教授今年80歲了,這位中國著名的歷史地理學家、復旦大學文科資深教授、曾經(jīng)的復旦大學圖書館館長,如今給人的第一印象是精力充沛。6月13日這天,從下午到晚上,他有兩場媒體專訪和一場在書店舉行的活動,始終未現(xiàn)倦色。
我問他在身體和精力方面感覺如何,他說沒有問題,還在做著正常的工作,一天兩三場甚至感到“輕松得很”。他說,自己的觀點是不要主動迎合衰老,認為到了某個年紀就不能做某些事情,是不正確的,反而會衰老得快。
歷史學者張宏杰是葛劍雄的學生,他在文章《我的老師葛劍雄》里,敘述葛老師的三個突出特點,第一個就是超乎常人的精力充沛和勤奮。他是不用手機的,只用郵箱聯(lián)系,密集活動的午餐間隙不休息,在飛機或高鐵上,更是不休息,而是在工作,在談話,在寫作。
因此,他留下了如此多的文字。今年新出版的兩本文集收錄了他過去十年間的文章,通覽下來,不得不感嘆他的經(jīng)歷之豐富,涉獵之廣泛。與人們通常對學者終日苦坐書齋的想象完全不同,他喜歡東奔西走,自述三個月走進非洲,三個月往南極科考,兩個月重走玄奘路,所去之地,遠至北極點,高登乞力馬扎羅山,而與此同時,他寫作、主持編寫的文字,怕有上千萬字之多。
他曾在2008—2018年擔任政協(xié)全國委員會常委會成員,與國家相關(guān)決策部門和國家領(lǐng)導人多有接觸,所以看他的文字,同他交談,能夠感受到他的位置角色所賦予他的言說方式,與其他并不具有如此身份的歷史學者的區(qū)別?;蛟S正因如此,他一方面常被人稱為敢講話的“葛大炮”,另一方面,又容易引起同一撥人的非議。幾年前,他正因為一番在他看來頗為正常的講話而引起民間學者的批評。
以我的觀察來看,葛劍雄教授并沒有變,在這次采訪中,曾經(jīng)引起討論的話,他仍然如常地反復言說。在別人看來會矛盾的地方,他處理得成熟而坦然。或許,他們之間的分歧并沒有批評者想象的那么大。現(xiàn)實的決策和選擇并非歷史學家所做,作為歷史學家,葛教授完全同意并堅持表達的是,首先要尊重歷史、研究真相、普及常識,在這一前提下,決策者才有可能做出積極的、明智的選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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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何以中國》《也是讀書》
研究真實的歷史
南風窗:今年出版的兩本文集收錄了你過去10年的文章,現(xiàn)在回顧,你是什么感受?
葛劍雄:2014、2015年,我在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一套文集,有7卷,內(nèi)容是我70歲以前的,這次出了兩卷續(xù)集,收錄了我70歲到80歲之間的文章。
我寫的序言、前言、后記、書評較多,所以編寫了第九卷《也是讀書》。我認為,為他人撰寫序言,前提是也要認真閱讀,這些也是讀書的產(chǎn)物,所以用了這個名稱。
第八卷是《何以中國》,這一卷的內(nèi)容,是多方面的,包括歷史地理、絲綢之路、長江黃河、運河等等,并非專著。這里面也收了一篇我以前編的秦漢史教材,它是作為大學里面的選修教材使用,公眾通??床坏竭@些內(nèi)容,所以我把它放進去。還有一篇是我給科學出版社2023年出版的《品讀中國:風物與人文》寫的總序《何以中國》,里面的內(nèi)容可以涵蓋這本書,我就把這篇文章的題目作為書名。
大部分文章是前幾年寫的,有一篇《人類文明發(fā)展的主線和歷史地理學的使命》是交稿以后再補進去的,我認為這篇比較重要。
南風窗:近年中國人對何為中國以及身份認同的問題越來越在意,有些人看到某些形象和表達,會認為這不應該是代表中國的形象,是對自己的侮辱。你一生都在研究中國的歷史,這些年你對什么是中國有新的思考嗎?
葛劍雄:如何理解文明的產(chǎn)生和發(fā)展,這里面有不同方面。重要的是史實,需要通過考古、分析文獻才能知道。作為歷史學者,我的任務首先是恢復歷史真相。可惜現(xiàn)在對許多常識,大家的認識都并不準確。所以我這些年做的事,是盡量糾正學術(shù)界和廣大公眾對所謂常識的理解。
例如,我發(fā)現(xiàn)大家對歷史上絲綢之路的誤解很深,充滿夸張,甚至根本不了解這段歷史。絲綢之路這個名稱是德國地理學家李希霍芬在太平天國戰(zhàn)爭之后才提出來的,而他對中國歷史的了解很片面。海上絲綢之路的名稱也不是原來有的,是到1968年日本人(三杉隆敏)提出來的。中國古代很少有過主動的外貿(mào),有的多是走私。中國作為一個農(nóng)業(yè)社會時,認為自己的資源足夠,不需要外面的東西,是別人需要我們。
歷史上的絲綢之路是外國人主動開辟的,他們對中國有貿(mào)易需求,但現(xiàn)在不一樣,是中國主動。所以我認為,“一帶一路”并非是對絲綢之路的重復和重建,它是一個前無古人的偉大創(chuàng)舉。在這個基礎(chǔ)上,我們要思考的是,它的創(chuàng)新之處是什么?今天我們?nèi)绾文芪鈬?,如何取得他們的配合?怎么樣才能建成真正的利益共同體?
其實這并不容易,沿線的相關(guān)國家歷史民情都很復雜。比如,我們在巴基斯坦建立的中巴經(jīng)濟走廊通過俾路支省,這個省的面積占巴基斯坦總面積的44%,這里也是最貧困、最復雜、最亂的地方,暴力活動頻繁,政府管不了,很多地方要部落長老來管,這些歷史背景我們都應該及時了解。
這些話我持續(xù)地講,一開始大家還不容易接受,十幾年過去了,一些人告訴我,現(xiàn)在都慢慢接受了我所說的。
我認為歷史本身沒有國界和政治性,但是歷史學家有國界限制,我們必須將國家利益放在首位。然而,維護國家利益的前提是研究真實的歷史,這才維護得了。
歷史研究的一個重要課題,是探討邊界的歷史。例如,有些爭議地區(qū)是否屬于古代中國?盡管研究結(jié)果并不都對中國有利,但如果不進行研究,我們?nèi)绾巫龀雒髦堑呐袛嗪瓦x擇呢?如果要認真研究歷史,就不能回避歷史上的矛盾和困難。
致力于普及工作
南風窗:最近一個歷史小說改編的影視劇《長安的荔枝》在播出,它講的是“一騎紅塵妃子笑”的故事。小小一顆荔枝,從嶺南長途跋涉運到長安皇城,需要花費巨大的人力物力成本,有一則視頻將成本折算為如今的價格,據(jù)說要40億。按理說這是很大的浪費,不過在視頻下,不少留言認為,運送荔枝也創(chuàng)造了很多就業(yè)。
葛劍雄:這種回應就犯了常識性的錯誤。比如大運河,連一些專家都不知道,大運河的成本非常高。在山東的丘陵地帶,運河河床比兩邊的土地高出近40米,要通過建一座座船閘來攔蓄,再逐級下泄降低水位,修建和維護成本非常高。山東丘陵又干旱缺水,為了維持運河水位水量,連山泉水都要控制起來,每個泉水口要派一個人看管。官府規(guī)定,只要船沒有過盡,哪怕農(nóng)田干旱,也得保證涓滴不許外流。
有人說,運河在歷史上溝通南北經(jīng)濟和人員往來,這不對。漕運任務未完成前,是不允許民船使用運河的,民間貨物往往通過走私買通糧船夾帶,屬于腐敗行為。其實官員也不能隨便使用。曾有規(guī)定,有5種情況才可以動用運河,比如5品以上官員死后棺材可以通過運河,親王可以用,外國使者可以用。我查閱過明朝和清朝那些人留下的日記,絕大多數(shù)人是沒有從頭到尾坐運河的,平民不讓用的。
多年來我們始終強調(diào)并且夸大了大運河的優(yōu)點,這導致很多人對運河的常識都是錯的。有人說,運河恢復后,要乘船從杭州到北京去,我告訴他們運河的這些情況,他們很驚訝,“啊,還有這樣的事?”
又有人說,我們要大力發(fā)展運河旅游,他們也不了解這方面的知識。水本身沒有觀賞性,都是要借景的,當你在巴黎塞納河上乘船,看的都是左右兩邊的景和建筑,不是河里的水。我們站在船上,幾分鐘后就會視覺疲勞。有些地方要保證基本運河航行,就不能再去搞旅游添亂。
還有人宣傳大運河溝通五大水系。從水利角度來看,溝通五大水系有利有弊,溝通了水系,也把自然災害帶到那里去了。黃河歷史上奪淮,就是通過運河的水道,侵入淮河,把淮河下游作為黃河,最后把下游全部淤沒。明清時,黃河發(fā)大水或者決口,官府甚至規(guī)定不許堵口,不許治理,要先保證運河里的水多,寧可保運就不治黃,山東和河北為此都要做出犧牲。
南風窗:你認為歷史方面,我們今天還需要普及哪些常識?
葛劍雄:還有長城。長城本身是一個防衛(wèi)工程,現(xiàn)在有人說長城并非封閉,而是開放的據(jù)點。長城何時成為開放的據(jù)點?是長城的功能被廢除后。清朝康熙皇帝時,人們說修長城,康熙說“修什么長城?蒙古人就是我的長城”。在這種情況下,原來長城上的關(guān)口就成為了交通要道。
曾有說法很流行,說長城是唯一在太空中用肉眼可以看到的。我當時認為這不可能,寫了文章,這篇評論在那年獲得了中國新聞獎三等獎、上海新聞獎二等獎。我的理由是,長城難道是地球上目標最大的地方嗎?比它大的建筑還很多。第二,宇航員得知道這里叫長城。第三,正好他沒有睡覺,而且下面還沒有云。后來,物理學家通過測算證明了這是不可能的。
我們需要糾正大家對歷史的誤解,并補充一些該有的常識,我甚至認為這個意義已經(jīng)超過了我們做自己的研究,當然科學研究非常重要。
這些年我自己重要的內(nèi)容通常會分為三種,一是學術(shù)專著,二是中等程度的學術(shù)普及書籍,還有一二十萬字的公眾普及讀物,我認為這樣才能在學術(shù)與社會之間起到溝通的作用。
比如,我主編的《中國移民史》六卷本,此外,我們編寫了一本四五十萬字的《簡明中國移民史》,并且還出版了許多關(guān)于移民的小冊子。最近要出版一本《中國移民3000年》,首先在愛奇藝上制作視頻,然后會記錄并整理視頻文字,這樣普及面就廣了。
我主編了六卷本《中國人口史》,共400萬字;我還編寫了一本30萬字的《中國人口發(fā)展史》;此外,還有幾本幾萬字的書和許多文章。
這些年我花費很多精力進行普及性講座,并且制作了一些普及性小冊子和文章。我希望這些東西都能起到啟蒙的作用。
南風窗:正如你所說,常識的錯誤俯拾皆是,你做普及性的啟蒙工作,會不會有感到挫敗的時候?
葛劍雄:如果我們不承擔一定的責任,實際造成的是國家的損失。
北京司馬臺長城(圖/視覺中國)
正在考慮人類文明的兩條主線
南風窗:這些年,公共領(lǐng)域的歷史熱集中于微觀史著作,比如北大羅新教授的《漫長的余生:一個北魏宮女和她的時代》,澳門大學王笛教授的《茶館》《袍哥》,小人物的故事受到讀者的歡迎,不像十多年前,還是大歷史流行。你如何看待和評價這個現(xiàn)象?它在歷史學科內(nèi)部產(chǎn)生了什么影響?
葛劍雄:其實這兩方面不能偏廢。宏觀由很多微觀構(gòu)成,沒有微觀不可能架構(gòu)起所謂的大歷史。第二,大歷史需要價值觀念支撐,不是范圍大才是大歷史。宏觀不僅是事實,更是如何解釋和構(gòu)建,這才是大歷史。在這個問題上,我們有不少限制,往往寫不好大歷史。
我曾在小冊子中寫到,歷史的最高境界是歷史哲學、歷史價值觀,而非具體研究。人類的科學和人文的最高境界是哲學和信仰,如果我們傳統(tǒng)的歷史觀無法突破,談何大歷史觀?
另外,這與我們長期的學風學派有關(guān)。比如日本人的歷史研究,一直是微觀的道路,日本也有歷史大家,對中國的歷史做出了很好的研究,但是到后來也越來越趨向于做小題目。他們的優(yōu)勢是能窮盡材料。
例如當年研究鄭成功,中國人限于中文材料。鄭成功的父親鄭芝龍娶了日本的太太,鄭成功在日本生活到6歲才到福建,日本研究者收集了相關(guān)的日文材料,另外鄭成功與荷蘭人打交道,他們又跑到荷蘭,果然也找到很多資料。日本人做的題目有時候超過中國人,因為他們對資料的收集點滴不漏,而且有耐心,有可能研究一個人就要研究一輩子,但缺點是沒有整體性。美國人動輒一個框架,一個模式,膽子大得很,3條史料就可以產(chǎn)生一個理論。
中國應當吸取美國人的整體研究觀,同時將日本人的精細微觀研究結(jié)合起來。具體到個人,我認為不能要求他兩者兼顧,可以根據(jù)自己的條件有所選擇。
這些年之所以微觀史受歡迎,也因為我們歷來缺少好的微觀研究,王笛和羅新的研究讓人耳目一新,另外這幾位都接受過良好的訓練,而且是高手,由他們來才可以,如果換其他人,未必做得出來。
實事求是地說,目前我們并不具備做大歷史的條件,與其做得大而無當,還不如不做。目前有資格做大歷史的學者不多,我們面臨的很大問題是語言障礙,只懂英文還遠遠不夠。我們這一代人能夠懂一門外文已經(jīng)很不錯了,研究歐洲歷史,如果不懂拉丁文可以嗎?研究世界歷史,得了解宗教,了解基督教。
湯因比寫了二十幾個文明,但他講中華文明明顯有些地方是錯的。一個人不可能什么都懂,有些做大歷史的人都是一個團隊或者有很多助手。李約瑟寫《中國科學技術(shù)史》,實際上好多都是中國人幫他寫的,生物部分是魯桂珍幫他寫的。
像《人類簡史》等作品的普及程度和可讀性很高,這些作者具有很大的社會影響,但是學術(shù)界認為他們不嚴謹。只有不嚴謹?shù)膬?nèi)容才能吸引人。許多作者都是新聞記者出身,他們收集資料可以,但是在解釋資料時,往往根據(jù)他們的歷史觀來解釋。
黃仁宇的《萬歷十五年》受歡迎是特殊情況,當時中國正處于剛開放不久的時期,他采用美國的敘述方法,這種表述讓中國人耳目一新,加上翻譯非常出色,是廖沫沙幫他潤色修飾的。黃仁宇的博士論文通過都非常勉強,他的教授職位最后也被終止,美國歷史學界并沒有充分肯定他的貢獻。
南風窗:你說歷史研究的最高境界是歷史價值觀和信仰,你的信仰是什么?
葛劍雄:我在考慮人類文明的兩條主線,一條是科技物質(zhì)的主線,一條是精神人性的主線,如果考慮周到了可以作為大歷史的題材。我認為,人類文明不僅僅是物質(zhì)發(fā)展,精神提升和思想飛躍也相當重要。這個過程不能通過群體,而是通過個別杰出人物實現(xiàn),而且那些人的思想和行為往往違背當時的地理環(huán)境。
南風窗:有沒有考慮思考成熟的時候出專著?
葛劍雄:那沒有,不可能的,很多問題要等到腦科學突破,我們才能做出正確的解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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