孫道亮,舞不起來的龍燈

“卞和知道和氏璧是個好東西,但周圍沒有一個人認為它是?!?/span>

作者:祖曉謙 發(fā)自山東鄒平 來源:南風窗 日期:2025-04-09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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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5年2月,孫道亮在山東鄒平孫鎮(zhèn)做龍燈的老屋中


車開過鄒平三八水庫,水面倒映著北方工業(yè)小鎮(zhèn)冬日慘白的天空。孫道亮告訴南風窗,他曾經(jīng)無數(shù)次夜里徘徊在岸邊,想要跳進去,“洗刷我的罪,一了百了”。

當時輕生的由頭,在2025年成為了非遺博主短視頻里的爆點:“你見過為了一盞燈,把自己兒子害了的人嗎?”“2014年,老孫的孩子出生了,他的手里甚至拿不出1000塊錢:‘9塊9包郵的這種奶粉,就給孩子吃了?!淤|(zhì)奶粉和消化不耐受,很快就讓孩子生了病。老孫住的地方,離縣醫(yī)院只有30米,卻因為承擔不起醫(yī)療費,失去了這個還不足100天的孩子……”

“家破、人亡,就發(fā)生在我身上?!睂O道亮說。賣車、孩子夭折、負債20多萬,他認為他付出的這一切,都是為了復原已經(jīng)失傳30年,有“八大獨一無二”的孫鎮(zhèn)龍燈。

但輿論更多地認為他是在自我感動。2019年7月,“孫鎮(zhèn)龍燈制作技藝”被列入第五批縣級非遺名錄,但不少網(wǎng)友看了視頻截圖,認為孫道亮“走火入魔”,稱其制作的龍燈造型粗糙滑稽、毫無技術含量:“你這個龍燈,失傳就失傳了吧?!?/span>

什么技藝值得用家人的生命來托舉?這是不是一場老舊悲情敘事翻車的宣傳炒作?在光電技術如此發(fā)達的現(xiàn)代,堅持留下兩條點牛油蠟燭的純手工龍燈有什么意義?過往的犧牲演變?yōu)榫W(wǎng)暴的導火索,甚至有人猜測“他吃喝嫖賭把家敗光了,跟他喜歡玩燈沒有一毛錢關系”。

“最好的一件事情就是我知道它(孫鎮(zhèn)龍燈)是好東西;最悲慘的一件事情就是,只有我知道它是好東西?!?5歲的孫道亮,一直渴望他心目中“960萬平方公里土地上唯一僅存”的孫鎮(zhèn)龍燈被了解、被認同,為此過著一種別人看來“反直覺”的人生?,F(xiàn)在,他迎來了人生迄今為止最多的關注,也陷入了一個“七年級就輟學的普通老百姓”難以掙脫的輿論螺旋。

2025年2月,南風窗前往鄒平市及其下轄的孫鎮(zhèn),尋訪讓孫道亮癡迷到透支全家未來的龍燈,并嘗試了解被貼上“潮霸(山東方言,指傻子、行為怪異)、瘋子、敗家子”標簽的他,究竟是個怎樣的人。


“孫鎮(zhèn)龍燈,申請出戰(zhàn)”

某種程度上,這場網(wǎng)暴是由孫道亮自己主動“發(fā)起”的。

“中國14億人口,99.999%沒見過孫鎮(zhèn)龍燈?!睂O道亮說。春節(jié)前,他向李子柒、江尋千、南翔等非遺博主“廣發(fā)‘英雄帖’”,邀請他們來孫鎮(zhèn)拍攝?!澳闳绻瞧掌胀ㄍㄒ粋€人,多數(shù)人不會來找你,對吧?”

孫道亮向我打開了他的私密作品列表。起初,他對外傳遞的訊息“比較正能量”。2023年5月1日,他第一次上傳龍燈視頻,淄博與鄒平一街之隔,對面燒烤熱火朝天,“喜迎全國流量”,他“真是急死了”,在火龍翻飛的視頻上寫道“把咱全中國唯一的火龍燈請出來,龍騰串香,迎全國賓客”,帶上“孫鎮(zhèn)龍燈申請出戰(zhàn)”的tag,加上他自己,獲贊8個。

“沒有搭理咱的!你不把你的悲痛、真實經(jīng)歷說出來,投稿給大博主,人家不會一個個視頻去了解你這個東西的。一看簡介沒什么吸引力,人連回都不回,你想再發(fā)一條,就發(fā)不過去了?!?/span>

孫道亮想要孫鎮(zhèn)龍燈被世人重新看見的行動,其實早在20年前就開始了。他是伴著龍燈和鑼鼓聲度過童年的,龍燈的特色之一就是由陀螺儀和不倒翁復合而成的“龍膽”,類似滾燈,不管舞動幅度多大,純手工熬制的牛油蠟燭都能始終保持朝上,火光不會熄滅。“只要聞到牛油味,就知道是龍燈來了,一年就這么一個期待?!?/span>

鄒平工業(yè)發(fā)達,八十年代開始,孫鎮(zhèn)村民們紛紛進廠打工、遷居縣城,舞龍習俗沒落,6歲那年,孫道亮最后一次在孫鎮(zhèn)大街上看到龍燈?!霸坜r(nóng)村‘空心化了’,”無力抵擋時代浪潮的孫道亮學會了這個書面用詞,“孫鎮(zhèn)龍燈就消亡了?!?/span>

從小,他就對龍燈感興趣,隨著年歲的增長形成執(zhí)念。五六歲的時候,大人不讓他進做龍燈的地方,怕小孩子弄壞東西;等到他20歲出頭,又跟做民間借貸的鄰居商量拿個兩萬塊錢復原龍燈,鄰居心下覺得做燈是個血本無歸的買賣,要求他提供抵押物,他兩手空空,只好作罷。

孫道亮去檔案館和黨史辦尋找孫鎮(zhèn)龍燈的痕跡,工作人員反復翻閱縣志,沒有資料留存?!?013年前,孫鎮(zhèn)龍燈沒有任何影像記錄,一絲布、一根木頭都沒有。”能證明孫鎮(zhèn)龍燈存在過的,只剩人的記憶。

2013年孫道亮回老家,碰上了一場做龍師傅的葬禮。這一年他手底下有三四萬,原本打算按揭買樓:“老百姓存錢,不就是為了車、房這些嗎?樓可以再買,但是我不確定老人家什么時候會去世?!?/span>

對龍的結(jié)構、工藝一無所知的孫道亮感到“時不我待”。他辭去紡織廠的工作,找到了家族里會制作龍燈的老爺爺(爺爺?shù)母篙叄蠣敔敻嬖V他村里會制作龍燈的還有三個人,孫道亮把他們?nèi)空垇?,備好酒菜請教材料、手法?/span>

父母不支持他,他謊稱有人相中了龍燈,投錢請他代工。孫道亮心想,自己三四萬的預算已經(jīng)綽綽有余,目標是依據(jù)老手藝人們的口述憑空把龍復原,留下記錄。

孫道亮沒想到,光是籌備原材料就花了兩個多月。比如用竹子扎制的圓形龍圈,兩條龍一共需要700個,不同于絕大多數(shù)龍燈的龍圈豎著平行排列,孫鎮(zhèn)龍燈將龍圈交叉捆綁,來保證內(nèi)部龍膽靈活轉(zhuǎn)動的空間,與之匹配的竹子韌度多少、強度多少,沒人說得清楚。

孫道亮不得不南下,去不同竹林帶回樣品,給老人們上手測試。“滿世界去問,滿世界去找,只要你出了大門口,你走的每一步都需要花錢,一算賬花了3萬塊錢,一半的材料還沒準備好?!睂O道亮當時開的車原本是7萬元購入的,為了趕緊緩解資金壓力,“3.8萬元就賣了”。

掏空家底后,孫道亮和老爺爺還有做木匠活的父親三人又一同制作了兩個半月,兩條龍燈才完整面世,每條制作成本超過5萬?!褒垷糇龊昧?,選擇題又擺在你面前了—你要不要舞動它?”


舞龍,天大的難事

龍做出來不舞,就是兩條“死龍”,沒有用處。但要把龍舞起來,“不是捏面人、吹糖畫,我一個人挑著個擔子出門就行了”,孫道亮說。

做龍可以自己死磕,而舞龍高度依賴集體協(xié)作。決定要舞,就得兩條一起齊齊整整地出龍,舞滿一場35到40分鐘。但每條龍最少需要10個人擎龍把,“少一個人都玩不起來”。兩條就是20個人,加上12人的鑼鼓隊,龍頭龍尾重量最大、動作難度最高、體力消耗最多,再算上4位中場替換的人員,舞一次龍就要出動36個人。

找人,就要花錢。2025年,鄒平勞動市場上零工的平均價格是230元每天,2013年孫道亮給人一天算100元工錢。那時微信沒有普及,他只能對著電話號碼一個個通知,有的號碼前一天記下,第二天就打不通了,有人前腳答應,后腳又說“有事”“上班去了”。

“最開始叫30個人,最后真來的連20個都不到。”孫道亮說,“人不會掙你這幾天的錢的,人有些別的活,還能不干了嗎?你又得找人!這么多天,一直重復地找人,每天都找人?!?/span>

另外,“冬天得燒爐子,中午還要讓人家喝水、吃大鍋飯、抽煙,怎么著也得滋溜上兩口小酒”。孫道亮賣了車,妹夫借了一輛車供他在縣城和老家往返交通,“不還得給人加油嗎?”樁樁件件都要用錢。

孫道亮手頭只有幾百萬像素的二手手機,為了鄭重地給失傳近30年的龍燈保留第一份影像資料,讓孫鎮(zhèn)下一輩也有做龍、玩龍的記憶,他給當時山東境內(nèi)最火的新聞節(jié)目小么哥《拉呱》打去電話,對方答應春節(jié)前派專業(yè)團隊來孫鎮(zhèn)拍攝。

“要上電視,絕不能做得難看”,想正經(jīng)舞一次龍,不是人到齊了舞一會兒那么簡單,“有難度的動作,不經(jīng)過大量排練是做不到的”。但除了個別父輩還有舞龍的記憶,孫道亮臨時招募的“外行”們對動作要領一無所知,正式拍攝前,他們整整排練了7天。

孫道亮愛惜自己親手做出來的兩條龍,于是購入了兩條競技龍燈先給大家練習基本動作;孫鎮(zhèn)大隊的鑼鼓會在婚喪嫁娶時被借走,“公家的”他不好意思一直占用,又花了近5000元配置了兩面新鼓和鑼、鈸、镲,確保排練不中斷。

最終拍攝那天,當光彩奪目的龍燈如愿翻飛在鏡頭里時,心焦的他嘴上已經(jīng)長滿了燎泡。

過完年,村里又推選孫道亮帶龍燈參與元宵節(jié)文藝匯演,他舍不得放棄難得的舞臺,又自掏腰包組織隊伍排練了5天。年后有人外出上班,反復找人的噩夢重演。他向表哥、表姐、姑姑、妹妹都借了一圈,父母也承擔了相當一部分雜費,才覆蓋了所有開支,此時他已經(jīng)負債近20萬。

“咱就一個人,一個普通老百姓,咋熬過來的呀!”孫道亮帶我回到每年舞龍的地方,小時候大家沒有正式工作,只有農(nóng)忙農(nóng)閑,村頭總是很熱鬧?!霸?jīng)大隊里100多口子人一起,忙上半個月,臨過年才能展示出兩條龍燈來。”周圍村莊每年出龍燈,還會來孫鎮(zhèn)拜廟。

舞龍的夜里,大家分成三隊輪流上場,相互比拼較勁,路過商戶門口就玩一個花樣,對方點燃鞭炮迎接,送煙送糖送瓜子,給30、50元的鈔票。物資收回來后,村里大隊扣除墊付的舞龍成本后平分給所有參與的人,“沒有人嫌多嫌少”。

現(xiàn)在,孫鎮(zhèn)大街上冷冷清清,沒什么人走動了。勞動的標價前所未有地清晰,龍燈被人遺忘,舞龍就成了天大的難事。全鎮(zhèn)老少的夾道歡呼,變成了孫道亮的獨角戲。他求著請人放上兩掛鞭炮,既是因為不再能掏出錢,更是為了一個傳統(tǒng)里歡迎的意頭,“不能委屈著咱龍燈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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孫道亮小時候和妹妹玩“芯子”扮裝巡游(受訪者供圖)


“再給龍燈續(xù)上10年的命”

孫道亮不愿意同記憶作別。第一次做好的龍燈塵封11年,竹子、繩結(jié)都老化變脆,“就剩下這最后兩條了,破破爛爛”,已經(jīng)無法再舞。2024年是龍年,他意識到大兒子已經(jīng)20歲了,“隨時可能把兒媳婦領進門,到時候她不支持(做龍)咱也沒辦法了。我可以頂住父母、家庭、對象的反對,誰的話咱都可以不聽,但是咱得聽兒媳婦的”。

他因此覺得“時不我待”,瞞著全家在縣城租下一間倉庫,偷偷囤積材料,11年前的電話打不通,他就循著原來的地址找回去,竹林易主,好在竹子還是原來的竹子,囤到“沉沒成本太高”家人無法拒絕的時候才開口。2024年3月,他再度辭去工作回到了孫鎮(zhèn)2013年做龍的那間老屋,“再給龍燈續(xù)上10年的命”。

老屋有近百平,西面墻上安著一面大鏡子。在孫道亮看來,殘破的龍頭是神圣的東西,夜深人靜時一人獨守,“像在深山老林的佛堂里”。雖心知“佛是保佑人的”,但沒有動靜也會覺得害怕。短視頻成了他的陪伴,也成了他自我表達的渠道,他希望“展示孫鎮(zhèn)龍燈的重要、精彩,讓更多的人加入進來保護孫鎮(zhèn)龍燈”。

2024年5月,孫道亮開始認真地上傳視頻講述自己“11年的期盼”。他還直播做龍的過程,然而因為步驟太過單調(diào)枯燥,只有三兩位觀眾。

最初復原龍燈時,孫道亮也不太清楚龍燈的價值,直到2015年,“我不管怎么搜索,都搜索不到和孫鎮(zhèn)龍燈相同的龍燈,不管是形式、樣式、架構,都搜索不到”。

他向不同的人和組織打電話發(fā)郵件推薦孫鎮(zhèn)龍燈,稱其“最瀕危、獨一無二”,大都石沉大海。2019年,村里的干事通知他去鄒平開會,參評第五批縣級非遺,龍燈被評上了,“就給了一張紙(證書)和一塊鐵皮”,現(xiàn)在,它們都被孫道亮隨意放在老屋的雜物旁。

孫道亮告訴我,滾燈是國家級非遺?!昂芏啻笾鞑ョR頭唯美、手藝精湛,制作出來的滾燈獲得了上百萬的點贊和關注,而孫鎮(zhèn)龍燈舞動時,42盞滾燈同時點燃,是全國唯一(這種形式)的龍燈?!?/span>

孫道亮希望給龍燈的傳承找到起始點,想方設法考據(jù)來處。他去拜訪老人,一位90多歲的老人說“爺爺?shù)陌职忠餐孢^孫鎮(zhèn)龍燈”,如果活到現(xiàn)在就有160多歲了,“再往上都不記得了”,那么龍燈的歷史只會比160年更長,孫道亮想。

“‘一夜魚龍舞’,這是宋朝的辛棄疾寫的。”他告訴我,“說的是不是咱不知道,不過現(xiàn)在來說,這個場景就只能應用在孫鎮(zhèn)龍燈身上?!?/span>

他背不下來整首《青玉案·元夕》,就把關鍵詞寫在鏡子上,在直播時對照著講。他稱只有孫鎮(zhèn)龍燈能演繹“魚龍舞”的效果,“是中國龍文化的第三種形式”,“從遠古龍燈走到現(xiàn)在的競技龍燈,中間缺失的正好是孫鎮(zhèn)龍燈”。

孫道亮表示,中國所有能點蠟燭的龍燈,蠟燭都是放在龍把上,做不了大幅度動作,不然火會熄滅或是燒龍。他看過網(wǎng)友給他發(fā)來各地形形色色的龍燈,孫鎮(zhèn)龍燈是唯一一種能在兩個龍把之間放蠟燭的,這是由交叉編制的龍骨決定的,龍肚子不會癟,蠟燭點燃后整條龍燈火通明、流光溢彩。

牛油蠟燭的牛油是現(xiàn)去找的板油,“跟牛肉板面里的一樣”,加入輔料使得點燃時煙小、火旺;龍膽按傳統(tǒng)方法鍛打組合而成,蠟燭下放鉛塊配重,是“真正的陀螺儀加不倒翁結(jié)構”,所以“翻轉(zhuǎn)騰挪,長時間倒立,競技龍燈能做什么動作,孫鎮(zhèn)龍燈也能做到”,而可以隨意舞動的競技龍燈是點不了蠟燭的,其塑鋼質(zhì)地的單薄龍骨豎直排列,支撐不了陀螺儀。

“(孫鎮(zhèn)龍燈)是不是獨步天下、舉世無雙?”孫道亮在視頻中高聲說。

“咱從來沒有在乎過、往上要過榮譽?!睂O道亮告訴我,“這么好的玩意兒,它不該失傳、斷代、消亡啊!誰給咱的這個擔子?沒有人給咱擔子,就是咱自己決定得把這個東西給傳下來?!?/span>

在6月20日發(fā)布的視頻里,孫道亮說,他在直播時認識了一位大哥:“或許是被我的情懷和精神感染了吧,他就給了我一個建議。他說,‘現(xiàn)在啊,最能傳播的就是你的磨難。把你的苦難、悲慘,血淋淋地撕開,讓大家去看,就能引起別人的關注,對你弘揚孫鎮(zhèn)龍燈文化有幫助。’”

孫道亮覺得大哥的建議“貼心貼肺”:“這十年的經(jīng)歷在我心里太久了,太難受了,也太占空了。”不過他當下回復大哥:“不敢撕,太痛了!”


“9塊9包郵的奶粉,就給孩子吃了”

其實早在6月5日的視頻里,孫道亮就在一開頭結(jié)結(jié)實實連抽自己兩個耳光,“今天這個視頻錄了8次了,都是因為情緒激動,錄不下去”。那天,他第一次公開講了2014年第二個孩子夭折的過程。

孫道亮告訴我,為了舞動龍燈,他已經(jīng)把能借的親戚朋友都借了個遍,“對象馬上就要進產(chǎn)房了,我手里面只有800多元”。舊賬未還,他沒法開口再借錢,思前想去只能找“唯一一個欠他錢的”村書記,年初他受托參與文藝匯演,理應由村委承擔找人產(chǎn)生的近兩萬元成本,村書記告訴他“匯演得了第一,鎮(zhèn)上獎勵了2000元”,他收下了,沒有再計較。

2014年9月9日,孫道亮的第二個兒子出生了?!霸壅娴臎]錢了,怎么給我對象補充營養(yǎng)?整個孕期就沒吃過幾只雞,你說,她能有奶水嗎?奶水不夠就得喝奶粉,9塊9包郵的奶粉是我那個時候最好的選擇。”

他告訴我,平臺上有一些奶粉小廠的9塊9包郵試用裝,一份100克到150克不等?!耙粋€賬號只能買一單,我和我對象兩個賬號,就買上兩單,快吃完了再換個廠家買。慢慢地,孩子就開始拉肚子了……”

孫道亮開始帶著孩子看病,他囊中羞澀,總是“去小門診用小偏方”,“(家)挨著縣醫(yī)院就30米,就沒想過讓孩子在縣醫(yī)院看”。他開車拉著孩子回孫鎮(zhèn)老家的衛(wèi)生室,“咱有合作醫(yī)療,在這里頭他就是再花錢也要比你那里(大醫(yī)院)花費少”,但“總是看不好”。

后來他才知道,“孩子的胃還沒有適應一種奶粉,就換了另一種奶粉”,反復拉稀的原因應該是消化不耐受。

“你能去害小孩子嗎?咱沒有別的辦法了,發(fā)病太快了?!?/span>

最后一天是猝不及防到來的,他定了早上五點的鬧鐘給孩子喂奶,感覺孩子神情恍惚,就帶孩子回到村里。在北方風俗里,孩子生病常會被認為是“嚇掉了魂兒”,需要“叫魂”。“老的(父母)說,是不是昨天咱給孩子看病的時候,嚇了孩子一跳?”他們先去一個“神婆娘”那里請她看孩子。“神婆娘再多收錢,不就收你10元嗎?”

聽神婆娘說孩子沒嚇著,他們才去衛(wèi)生室。“去到一看,說這里看不了,趕緊回鄒平。回去路上,孩子眼里已經(jīng)起了一層白霧了,去了之后人家醫(yī)生給你按了按,說早來5分鐘就行,可是我們耽誤了?!?/span>

孫道亮回憶按孩子小腿的時候,“不變色也不回彈了”,這是嚴重脫水的跡象。他連忙讓護士扎針,“然后孩子啊的一聲,這是我聽見孩子的最后一聲”。

“咱沒想到是這么嚴重了,當時要是知道后果的話,我死皮賴臉也得找錢去,只是那個時候咱覺得咱能撐過去,咱不求任何人?!睂O道亮告訴我。

埋葬孩子后,他不吃不喝,“孩子沒了,咱不比誰都難過?咱6天就瘦了37斤”。家里所有人心照不宣地保持了沉默,“都和我有了距離,誰也不再提起,就像孩子從沒來過”。

“錄視頻是一個極大的釋放?!睂O道亮說,但他很快就將這條視頻隱藏了?!霸垡膊幌胱屗腥丝吹皆鄣倪@種(遭遇),這不是一個好的事情?!?/span>

沒了長輩支持,第二次做龍的孫道亮一做就是8個多月,鄒平融媒的記者2013年因為《拉呱》認識他,這次借著2024龍年的由頭,多次上門,采集記錄了制作過程。

孫道亮從3月起就沒了工資,很快捉襟見肘,2023年花6200元買的二手車奔騰B50是“唯一可以變賣的東西”,他5000元賣掉,又向兩位表哥各借了1萬元,才艱難維持到過年。

2024年12月,孫道亮的兩條新龍初見雛形,第一個舞龍的機會來了。他的發(fā)小要給家里小孩辦周歲生日,“老少爺們就說聚齊這些人來,把你龍燈玩一下”。

孫道亮在生日當天凌晨兩點多才勉強扎完龍頭,龍眼的玻璃沒裝,龍嘴也只象征性地裝了四顆牙齒,“連排練也沒排練,他們根本就沒摸過這個龍”,當晚湊合舞起來,做了紀錄片的結(jié)尾。趕工太過倉促,孫道亮有些遺憾,舞完后他馬上就把裱糊龍頭的彩紙撕掉,開始重新制作。

他想重新舞動,但希望渺茫:“我沒錢了,我沒有辦法來讓它舞動起來了,我沒有能力讓孫鎮(zhèn)龍燈發(fā)揚光大了。”

孫道亮2019年才還清2013年做龍燈欠下的債,這次辭職后唯一的收入就是抖音后臺打賞的258塊3毛6分錢。“一個老百姓,傳承太難了?!睂O道亮告訴我,“所以咱沒有辦法了,為了孫鎮(zhèn)龍燈,咱才把咱那疼、痛、咱那傷疤重新揭開給人看,咱有別的辦法宣傳嗎?”

2025年1月初,走投無路的孫道亮把龍燈特色、賣車欠債、兒子2014年喝9塊9包郵奶粉夭折等信息都編輯到了私信里,陸續(xù)發(fā)給各路博主,“看看人家能不能相中咱那經(jīng)歷”。很快,杭州的個人非遺博主小宋阿姐第一個回應了孫道亮。


失控的流量

“一開始我沒有太在意,因為其實有蠻多龍燈的。”小宋阿姐告訴我,但她看到孫道亮的付出后,馬上決定幫他完成舞動兩條龍的心愿。

她找山東本地的朋友幫忙、請視頻平臺官方從中交涉都沒有結(jié)果,但她的初衷是“想把他的不容易拍出來,讓社會各界關注到這個事情”。“關注了,才會有后續(xù),才能證明它的價值?!毙∷伟⒔阏f,“如果視頻有更多人看到,也就會有更多的定制單和演出,這門手藝就不會發(fā)展不下去。”于是她向?qū)O道亮承諾“一定來拍,無論有沒有政府支持”。

這時,山東新聞聯(lián)播的新春走基層項目通過鄒平融媒的紀錄片了解到了孫鎮(zhèn)龍燈,決定在小年夜把孫鎮(zhèn)龍燈帶到鄒平市內(nèi)進行拍攝。孫道亮與小宋阿姐的難題被接手了—舞龍變成了一項自上而下的“任務”,找人的需求從省會層層傳導到鎮(zhèn)上村里?!鞍ぜ野羯祥T去找,再難也想辦法舞起來。”村書記說。

孫道亮問領導:“2013年我湊夠兩條龍燈的人,舞了將近半個月,你知道我付出多大代價了嗎?”

人員在正式表演前4小時才將將齊全,演出的場地也換了三次,孫道亮能做的只有“配合”??鄢嚦?,“排練了不到3個小時就上場了”。他們也沒有舞滿傳統(tǒng)的時長,電視臺需要的素材拍完就散場了。時值春運,小宋阿姐只買到了25小時的硬座火車票,等她趕到,表演剛剛結(jié)束。

孫道亮十分感激小宋阿姐:“聽到了我這些困境、了解到孫鎮(zhèn)龍燈這么獨一無二之后,人家說要帶著資金來,‘我來負責,我給你找人’,你知道我當時那種心情嗎?被人理解多么的難得,比遇到知音還要高興!咱助力人家,咱也知道人要有流量,對吧?你就要去吸引人的眼球,所以咱向人傾訴了很多?!?/span>

小宋阿姐在孫鎮(zhèn)拍攝了兩天,孩子夭折的事,家人朋友多年避而不談,終于有個外人可以坐下來,慢慢聽孫道亮和盤托出所有內(nèi)情和愧疚。

感恩變成傾訴,傾訴變成小宋阿姐短視頻里孫道亮的淚水,變成20萬點贊和2.7萬條評論。2月12日,騰訊新聞“新聞哥”用“為了‘復活非遺’,他看著剛出生的孩子死去”概括孫道亮的經(jīng)歷,表示“居然還有人用比《二十四孝》更恐怖的方法宣傳”—孫道亮企盼已久的流量,變成了鋪天蓋地的網(wǎng)暴。

“就是像一個浪潮向你撲來一樣。”孫道亮告訴我,“你回復不過來,你兩個手加上兩個腳,都擋不住所有的浪花。你一個一個地給人打字,回復一個了,人家新出現(xiàn)10個了?!?/span>

網(wǎng)友們說,陀螺儀早已工業(yè)量產(chǎn),幾塊錢一個,孫道亮表示,孫鎮(zhèn)龍燈要有交叉的龍圈、自下而上披掛的龍衣等等,最后再加上“陀螺儀和不倒翁”,網(wǎng)購的陀螺儀無法直接和龍燈適配。

有網(wǎng)友提出龍頭造型粗制濫造,LED燈早已普及,孫道亮表示“孫鎮(zhèn)龍燈是夜間的神圣龍族”,“講究的就是‘見龍不見人’,如果電視臺拍攝的時候沒有外界燈光,會更震撼10倍”。裝上電燈輕而易舉,但太死板,“要靈動必須是蠟燭,隨著外界氣流等各種因素變化不斷改變亮度和顏色”。

最核心的質(zhì)疑集中在孩子上。這值得搭上孩子一條命嗎?孫道亮解釋說“龍燈和孩子不存在‘二選一’,兩件事不是在一個時間點上”。

孫道亮告訴我,他不后悔向小宋阿姐吐露隱藏在心中的傷痛?!拔覂A訴的這些東西都是我的來時路,都是我真實經(jīng)歷過的,我也不怕你去質(zhì)疑,咱沒說一句假話,咱沒去渲染?!?/span>

他也覺得網(wǎng)友們的指責是他應該承受的,“咱真的沒覺得怎么著”,對龍燈價值存疑緣于“吃瓜群眾不明真相”,要怪就怪他對龍燈的宣傳不到位;為孩子鳴不平更是善意的,這也是他一輩子的遺憾,“咱看了之后,心里其實是很暖很暖的”。

但很快,越來越多“官方回應”的截圖出現(xiàn)在了評論區(qū)里。

主流媒體向鄒平市文化和旅游局求證,文旅局稱,經(jīng)調(diào)查了解,孫道亮家中經(jīng)濟條件較好,在縣城有商品房、小轎車,父母身體也不錯,且其父母對“因傳承技藝致小孩早夭”的說法進行了否認。文旅局還對媒體表示,從全國非遺和龍燈制作技藝來看,孫鎮(zhèn)龍燈并非具有唯一性。

網(wǎng)友們懷疑孫道亮說的都是假話,親戚朋友們的電話不斷打過來,對象也和他吵架:“搗鼓啥啊老孫,你這都干了些啥事兒?。俊睂O道亮查看原報道并聽了記者在網(wǎng)絡上公開的采訪錄音,確認是文旅局回復后,感覺“天塌了”。


求 證

“我真的特別的亂?!睂O道亮對我說,孩子沒了他都沒后悔過,“覺得我該為國家做貢獻,我看見過孫鎮(zhèn)龍燈的好,我要把它傳承下去”,結(jié)果卻落得千夫所指的下場。

他說鎮(zhèn)上的宣傳干事勸他不要接受采訪,他便拒絕了媒體直播連線回應網(wǎng)友質(zhì)疑的邀請,可官方轉(zhuǎn)頭就通過媒體發(fā)布他認為不實的“權威”回應,“我怎么這么蠢,費力不討好,堅持這么多年的夢想完全破滅了”。

的確,孫道亮家中現(xiàn)在有房有車,“但沒有現(xiàn)錢”?!胺浚眩ㄒ蚯房睿┍坏盅?,車,五年前買的二手車,對象自己出1.8元買的,不在我的名下?!睂O道亮說,他想抽盒最便宜的煙,“7塊錢都拿不出來”,得問對象要,最終錢是從孩子壓歲錢里拿出來的,“這叫經(jīng)濟條件較好?”

另外,孫道亮表示2014年他正月十五(2月14日)還在舞龍,“賠了那么多錢,孩子9月9日生的(時隔不到7個月),怎么能沒有影響?”他不相信父母會說出孩子夭折和做龍燈無關的話。

他給父母打去電話,母親說沒有接受過采訪,而父親想起鄒平融媒記者2024年上門時,曾問過他是不是因為沒有錢看病小孩才沒的,他說:“沒有那回事,孩子(孫道亮)沒有錢老的還有錢呢,孩子是瀉肚子沒的。我還能說沒有錢嗎?”

孫道亮很生氣,他覺得父親是好面子才說出這樣的話,最后父親說:“你再哭窮也白搭,沒人再給你投錢了?!彼肫?,自己因為龍燈隱瞞了父親太多事,父親甚至至今還以為2013年復原龍燈時真有人給他投資,父親不了解的實情太多了。

2月19日,南風窗現(xiàn)場向鄒平文旅和宣傳部門求證,宣傳部工作人員稱輿情爆發(fā)后,對政府的負面聲音不多,“很大部分都是沖著當事人去的”,他們希望事情盡快翻篇,對地方對個人都是一種保護。

宣傳部對南風窗表示,2月13日,他們會同文旅局、鄒平融媒和孫鎮(zhèn)開了一個調(diào)度會,“了解一下實際情況,及時回應媒體關切”。鄒平融媒在會上傳遞了父親認為孩子夭折與做龍無關的訊息,南風窗采訪時,父親在與孫道亮通話中仍堅持這一態(tài)度。這場會議,孫道亮不在場,文旅局答復媒體前也未與孫道亮確認內(nèi)容。在孫道亮的持續(xù)追問下,2月27日,文旅局答復孫道亮,沒有直接表述過“家庭條件很好”。

關于孫鎮(zhèn)龍燈非遺的價值,經(jīng)手非遺評定的鄒平市文化館館長高永茂表示,孫鎮(zhèn)龍燈目前屬于縣級非遺,其評定和產(chǎn)生過程是自下而上的,確認其傳承三代以上或本土傳承百年后,由孫鎮(zhèn)向上申報。

“我們市里面找了一些文化方面的專家評委來做評審,認為項目有它的獨特性和傳承保護價值,至于它到底是不是全國唯一,我們看的角度比較低,(在縣的層面)沒有進行橫向、縱向的比較,我們不敢認定?!备哂烂f,“至于它的價值和前瞻性發(fā)展,我們要一級一級申報。”即需要由縣到市、由市到省,由更高等級的專家層層認定。

高永茂表示,濱州市第六批非遺名錄已于2023年6月上報,孫鎮(zhèn)龍燈未能入選,也沒有通知孫道亮,原因是申報材料包括傳承譜系、流傳地點等一套表格,還需要做一個介紹片?!案杏X他 (孫道亮)這種經(jīng)濟情況,他也做不了這個片,材料沒法完善,咱們報了也是白報?!?/span>

縣里也在創(chuàng)造條件讓龍燈有所展現(xiàn)?!敖衲暾率逵蟹沁z項目展演,想邀請他來弄,但是困難太多?!备哂烂f,“老百姓活得比較實在,沒有費用靠情懷他是不來的”,36個人正兒八經(jīng)的排練經(jīng)費消耗很大。而且非遺保護的“是扎制技藝,不是舞動技藝”,請他展示“屬于額外提供舞臺”,以后也會繼續(xù)想辦法。

高永茂同時提醒,非遺基本的現(xiàn)狀是“生產(chǎn)性保護”,“(2023年市里申報的項目)大部分都是一些吃的喝的”。生產(chǎn)性的也更容易保護,“因為它自己有造血能力,哪怕是個古法腌咸菜也能掙出錢來自己養(yǎng)自己”。他說自己也和孫道亮探討過一些市場化辦法,把陀螺儀和蠟燭配方的“核心技藝”應用起來,比如將龍燈小型化,“讓小孩拿著燈玩”。

孫道亮覺得,這些做玩具做蠟燭的想法“太外行”。至于龍燈的唯一性,他只會作出一種回復:“請在全世界找出第三條孫鎮(zhèn)龍燈(他已復原出僅存的兩條),能點著蠟燭隨意做動作,不管是翻滾還是長時間倒立,找到了告訴我,找不到那就是它的價值?!?/span>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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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3年首次復原龍燈時,因材料有限,孫道亮借助制衣用的松緊帶使龍嘴靈活開合,并使用海綿充當龍的牙齒


“像我這樣莫名其妙的人”

孫道亮說,今年正月十五他“把自己關在屋里嚎啕大哭”,因為“全國幾十萬條龍在飛舞歡慶元宵佳節(jié),可全國僅剩兩條的孫鎮(zhèn)龍燈在吃灰”。

縣里說請他組織龍燈演出,給他一萬元。孫道亮告訴我,按當前市價往少里算一人一天200元,演出一天排練一天,光人工費用已經(jīng)超過一萬元。而且他只是一個普通人,別人見不到錢不會愿意接舞龍的活,所以必須“拿現(xiàn)錢才能辦得了這事”。他已經(jīng)拜托對象借5000元來負擔額外的成本,找人也需要時間,但到最后關頭也沒見到縣里的一萬元,就沒組織起來。

孫道亮原本十分期待這次舞龍。有人說孫鎮(zhèn)龍燈舞起來單調(diào),他看了國家級非遺銅梁火龍的視頻,競技龍燈配上打鐵花,備受歡迎。他請不起人打鐵花,但沒錢有沒錢的玩法,“咱不是沒有那個心”,就從拼多多買來手持電鉆和鋼絲棉組合在一起,轉(zhuǎn)起來真的有打鐵花的視覺效果。萬事俱備要在元宵節(jié)拿出來表演,落空了—我成了唯一的觀眾。

孫道亮告訴我,他理解了語文課本里為什么卞和會抱著和氏璧痛哭:“卞和知道和氏璧是個好東西,但周圍沒有一個人認為它是?!?/span>

《韓非子》記載,楚國有個叫卞和的人在荊山打柴時采到一塊璞玉,他恭敬地捧著玉獻給楚厲王,誰知楚厲王認為卞和用石頭欺騙自己,便下令砍掉了他的左腳。卞和痛苦又無奈,但他堅信這塊璞玉是寶貝,日夜守護,待楚武王繼位,卞和又一次進獻,楚武王同樣不識貨,命人砍去了他的右腳。

這下卞和徹底不能走路了,可他仍然沒有懷疑過玉的價值,等到楚文王繼位,卞和已經(jīng)風燭殘年,他匍匐到楚山腳下,未能成行,懷抱璞玉晝夜痛哭,直至“泣盡而繼之以血”。

“咱們都是農(nóng)村人,從沒通過龍燈掙過任何錢,全部都是通過咱自己的錢和能力,借錢,把這個事辦了?!睂O道亮說,農(nóng)村人本就瞧不起掙不來錢的人,現(xiàn)在被網(wǎng)暴、被當成騙子,“身敗名裂,慘淡收場,突然就像脊梁被人打斷,活得簡直就像喪家之犬一樣”。

不做龍燈的時候,孫道亮做過很多份工作。他七年級就輟學了,“數(shù)學不好,小學還能考個及格,到了中學就是個位數(shù)”,隨后先在東營打了幾年工,又回到孫鎮(zhèn)種小麥玉米,做過木工,進過棉紡織廠、糧油廠、鋁線澆筑廠,開過網(wǎng)約車,駕駛大貨車每天凌晨四五點送過水果,“裝香蕉的紙箱拿回來回收有兩塊三毛錢”,在物流公司搬過大件貨,“最喜歡沒電梯的樓,別人要是要求送上樓就能賺外快,每層樓4元”……

2021年,他創(chuàng)業(yè)開了間水餃館,因為疫情反復被封,血本無歸,他開始套信用卡、借網(wǎng)貸來填補虧空,孫道亮打開另一部被不停追債到靜音的手機,還未將短信通知翻到底,欠款總額合計已經(jīng)超過了21萬。

這里頭并不包括房貸。他們搬離了縣醫(yī)院那個讓人觸景生情的房子,在2015年房價高點從兩邊親戚那里東拼西湊了首付買了一套總價20來萬小房子,后來又生了一個小兒子,母親進城來照顧,他們將小房子抵押給郵政銀行,繼續(xù)由對象正常還貸,才貸出不到17萬買下了現(xiàn)在他們住的頂樓閣樓。

生活像踩鋼絲,恰巧維持著一種辛酸又滑稽的平衡。

離開鄒平的那天下午,我去了孫道亮家的閣樓,四壁每面墻都是斜角,但好處是物業(yè)費和取暖費都減半??蛷d墻上有兩顆突兀的釘子,“那是俺的結(jié)婚照,早摔了,(因為龍燈)怎么能不打仗呢?”對象跟他分房,只有夏天很熱的時候才住在一起,“能少開一個空調(diào)”。

“過去那些美好的無憂無慮的,手上沒多少錢但也沒有賬的生活,已經(jīng)離我很遙遠了?!睂O道亮坐在天窗下的一小片陽光里回憶,“我經(jīng)常說,我除了對不起關心我的人,還有我的親人,我沒對不起任何人?!?/span>

網(wǎng)暴發(fā)生后,他的親妹妹和大兒子一直在評論區(qū)跟人解釋實情,大兒子脾氣暴,跟孫道亮一直不對付,卻也向網(wǎng)友寫了交代家庭情況的長信,在結(jié)尾處說“爸爸請繼續(xù)加油,我愛你”。

他這個“敗家子不爭氣認死理”,母親和父親也沒少爭吵,母親原本是村里的縫紉匠,“青光眼、白內(nèi)障,緊緊低著頭看線走得直不直,縫完如生一場大病”。父親不識字,不會用智能機,所以至今不知道自己得了癌癥,“胃切得只剩1/5,365天里360天吃煮爛的面條”,但他年輕時也是愛玩龍燈的,嘴上說著不支持,該干的木工活還是攬了,還主動上前舞最重的龍頭。

孫道亮從房間里拿出龍燈第一次在《拉呱》出鏡時他穿的外套,摩挲著毛領,“12年了,跟新的一樣”,每年過年他才舍得拿出來穿兩天。孫道亮告訴我,小時候他崇拜英雄,“我卻活成了我自己心中的英雄”。

“孫鎮(zhèn)龍燈,如果只是一副高蹺或者是拐子,鄒平?jīng)]有了淄博還有,北方?jīng)]有了南方也有的是,我去堅持,不是有病嗎?可是我不堅持,龍燈怎么辦?這個東西沒了,不就是沒了嗎?”

孫道亮說,他覺得自己也算是個優(yōu)秀的人,有家國情懷,20年的堅持挺偉大,“國家發(fā)展了,咱要為國家做點東西,這不就是從小我們受到的教育?我們老師不就這么教我們的?要奮不顧身,一往無前……”

我臨走時,他點開一首歌,是毛不易的《像我這樣的人》,“這就是我最喜歡聽的一首歌”?!氨驹摖N爛過一生”的他,迷茫,尋找,碌碌無為,歌也只能聽60秒,因為他沒有開VIP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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